生活在他乡,秋天是接收森林馈赠的好时节

文章正文
发布时间:2024-09-21 10:51

译者栾颖新作为一个东北人,在法国巴黎生活了七年。在巴黎的生活,对她来说,既是一场文化和历史的探索,也是一次自我发现和成长的旅程。

新书《日常的启示:在巴黎知吃思》是她对巴黎“活在日常”的又一次深刻记录:用芦笋庆祝春天、吃草莓挽留夏天、秋天去森林捡栗子、冬天用西兰花搭圣诞树......拥抱每个季节带来的好滋味,因为人生已经开始了!

(选文有删减)

01

馋猫成长史

人天生会吃饭,可不是天生会做饭。大概没有人会不同意这句话。贪吃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我学做饭的动力。我在上小学时学会了第一道菜——西红柿炒鸡蛋,是四婶教我的。我妈很会做饭,家常的鱼肉菜不在话下,她还会包包子、包饺子、蒸馒头、蒸花卷,连锅包肉都会炸。我问她是怎么学会的,她说是跟舅姥爷学的。舅姥爷曾在哈尔滨一家国营酒店当厨师,可是我去他家时从没见过他做饭,就像我的绝大部分男性亲戚一样。

人们默认做饭是女人的事,是女人就要会做饭。我想起安妮·埃尔诺的一段话。2023年冬天,巴黎有家电影院放映由埃尔诺的作品《事件》改编成的电影《正发生》。在放映开始前的对谈环节,埃尔诺说起她刚结婚时并不会做饭。当时她跟她丈夫都还是学生,都不会做饭。“可凭什么是我要学做饭啊?!”她在《被冻住的女人》中写她母亲从不叫她帮忙做家务。她的父母对她说:“你只要照顾好你自己这个小人儿就行了。”最重要的事情是取得好成绩。“我只对自己和自己的未来负责。”她吃惊地发现她的朋友布里吉特在家帮妈妈做饭。在布里吉特面前,她成了一个“什么都不会做的女孩”。人们问她:“等你之后结婚了怎么办?……你之后就会知道你做的石头汤你丈夫喜不喜欢。”那是20世纪50年代。

我妈对我的态度比较微妙:当然要学习,而且要学习好,可又不能只会学习,还要会干别的。在高考之前,她不觉得我应该会做饭,我最主要的任务是学习。在我上大学以后,她开始教我做饭。寒暑假我回家,她每次做步骤复杂的菜都叫我去厨房看看。她一边做一边跟我讲解每一个步骤,告诉我不同的调味汁的配料和比例。她有一套自己发明的速记口诀。我就这样用见习的方式跟我妈学做饭。

我爸在客厅看电视,隔着厨房的玻璃拉门看到我,露出满意的神情。他有时扭过头继续看电视,有时走过来拉开玻璃拉门,说一句:“这不会,那不会,三天给你打回来。”我爸的这句话比人们跟埃尔诺说的那句话难懂。中文高度依赖语境,而且很多人并没有明确表达自己的意识。我爸的这句话没有主语。再仔细想想,似乎句子的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的主语也不一样。至于这个“你”指的到底是我还是我妈,我也没法确定。

我猜我爸想说的是一种假设的情况:如果我什么都不会做,结婚以后可能会被丈夫打,我无法与丈夫共同生活,因此回到父母家。我爸跟一个与他素未谋面的男人结成了同盟。我妈偶尔回一句:“只有你们家才这样。”他们当时应该都没有预料到今天的局面——我没结婚,也没给任何人打我的机会。

读硕士期间我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交换一学期。出发前我一度担心吃饭问题。我妈说:“当地人吃啥,你就吃啥。啥没吃过,就买来尝尝。再贵也不是不能买,又不是天天吃。”到巴黎以后,我很快放心,我确认了我会做饭。妈妈教会了我做饭,小时候在女性亲戚们的厨房里等开饭的时间也教会了我做饭。

我在宿舍的公共厨房里看到邻居用电蒸锅蒸朝鲜蓟。他用橄榄油、摩德纳香醋、柠檬汁、盐和黑胡椒调油醋汁,等朝鲜蓟蒸熟以后,把叶片揪下来,蘸油醋汁吃底端的那一口,叶片全吃完以后吃朝鲜蓟的芯。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朝鲜蓟。我跟邻居请教做法,还找他借了电蒸锅。我试着用同样的方法蒸朝鲜蓟。发现新滋味的体验如此美妙。

交换的那学期我并非每天自己做饭。学校的食堂很不错,我经常去吃。宿舍免费,我不付房租。当时法国的物价还没有被通货膨胀抬高,我一度觉得生活并不贵。我去餐厅吃饭,也去旅行。我去了里昂和阿维尼翁。在阿维尼翁的餐厅吃到了好吃的,我忍不住感慨学了法语真是太好了。我很容易开心,吃到了好吃的东西就很开心。

我还去了阿西西和佩鲁贾。当时我刚开始翻译法国历史学家雅克·勒高夫的《阿西西的圣方济各》,我想去看看书里提到的那些地方。我对未来充满希望,相信自己日后定会去更多地方旅行、吃到更多好吃的。我渴望成为一个世界公民。

我认为做饭或者说让自己吃上想吃的东西是一项重要的生存技能。因为是生存技能,所以不分男女。比起学钢琴,更重要的或许是学做饭。如果有人跟我搬出那句“君子远庖厨”,那就让他们都饿死吧。

半年太短,我来不及犯思乡病。我没有想念哈尔滨或北京的食物,或许也是因为我在法国料理中看到了与哈尔滨家常菜的共通之处。餐厅的肉类、鱼类主菜通常附带配菜,其中很常见的一种是多菲内奶汁焗土豆薄片。在我看来,这也是土豆片的一种。法国有很多以地名命名的沙拉,对应不同的蔬菜、奶制品、肉类、鱼类的凉拌组合,比如巴黎沙拉、里昂沙拉、尼斯沙拉等。我忽然意识到哈尔滨的凉菜说到底也是一种沙拉。

我还迫不及待去体验那些我曾在书中读过和在电影里看过的食物。读高中时我偶然在同学那儿读到《吃,吃的笑》,从那以后,我爱上了与食物有关的随笔:殳俏、彼得·梅尔、韩良忆、费雪、朱莉亚·柴尔德、咪咪·托里森、庄祖宜、吉井忍、翁贝托·艾科……并不专门写吃的书里有时也有与食物有关的片段,我读得津津有味。在我看来,写吃是一个重要的文学类别。日本作家小川糸的小说《蜗牛食堂》被译成法语,她因此得了欧仁妮·布拉吉尔(Eugénie Brazier)奖。这个文学奖专门颁发给书写美食题材的女性作家。真应该多设立一些这样的文学奖!

02

去森林捡栗子

9月末,朋友提议一起去森林捡栗子。巴黎近郊有几片森林,通过公共交通就能到达。我们选定了位于巴黎西南部的默东(Meudon)森林。捡栗子是秋天特有的活动。9月末到10月末是栗子成熟的季节,在不用于贩卖的前提下,个人可以在公共森林内采集适当数量的栗子。乘地铁九号线在终点站塞弗尔桥站下车,刚从地铁口出来就看到了在炭火炉子前烤玉米的小哥。在此之前,我只见过用炭火炉子烤栗子的摊位,从未见过烤玉米,果断要买。

我没顾上征求朋友的意见,直接说了要两穗。小哥迅速把已经烤好的玉米放到炉子上回温,热好以后往玉米上撒了一层薄盐,放在餐巾纸上递给我。我把玉米装进双肩包,去坐开往森林中央的公交车。背着双肩包,在晴天的下午坐在驶在公路上的公交车里,有种小学生去秋游的心情。

很快到了名为森林的那站,公交站台就在森林边上。进入森林,空气也变得清新起来,摘掉口罩,大口呼吸。阳光照进林间,变得柔和起来。森林里地面平整的散步道,走起来十分轻快。工作日的森林人很少,偶尔有散步的人经过,还有人遛狗,骑着山地车的人弓着腰一闪而过。

本以为需要费力寻找的栗子散落在散步道两旁,9月底还没到栗子成熟的盛期,掉落的栗子球外表的刺还是绿色的,在地面上十分显眼。有的相对熟一些,已经裂开了,几颗小栗子在栗子球里抱团,栗子顶端的小穗探出来,非常可爱;大部分栗子球是紧闭着的,需要踩几下,栗子才能从里面滚出来,不过这种栗子都很小。我跟朋友最初还很有兴致,很快便放弃了。栗子球外壳的刺非常扎手,不小心碰到的话非常疼,要格外小心。有的栗子球已经空了,不知是更有经验的采集者还是小动物捷足先登了。朋友说:“小动物们每天都在这儿。”

因为要捡栗子,目光几乎都停留在低处。灌木丛里还有一些未被夏天的采摘者注意到的黑莓,我跟朋友约好明年夏天来森林采黑莓。我在落叶间发现了橡子,叫朋友来看。她问我橡子是什么。我想起了去年夏天才第一次看过的《龙猫》,解释说《龙猫》里小女孩们刚搬家的时候在新房子里和家附近的森林里发现的果实就是橡子。

去年之前,我对森林并无特殊的感情,甚至没有思考过森林对于人类而言意味着什么。去年冬天,我在写论文的过程中偶然撞上了与森林有关的内容,于是开始阅读与中世纪的森林有关的研究。在中世纪的文学作品中,森林不是人类居住的地方,而是异事发生的场所。野兽出没,骑士在此打斗,不想与俗世接触的隐修士在森林里静修。而实际上中世纪的森林并非只有文学作品中神秘的一面,当时人们其实经常去森林,森林绝不是非日常的存在。

森林是自然资源的宝库,人们在森林中采集莓果、蘑菇、栗子、蜂蜜,捡树枝用于取暖,砍伐树木用于建造房屋。此外,人们开垦森林,将森林变成用于种植的耕地。森林还被用于养猪,秋天到了,猪倌把猪赶进森林,让猪吃掉落的橡子。15世纪的《贝里公爵的豪华祈祷书》中表现11月的细密画中呈现的就是猪在森林中吃橡子的场景。

当时我还不知道森林是20世纪历史人类学的重点研究对象,我很困惑的一点是,猪自己在森林里,难道不会跑掉吗?我跟导师表达了我的疑惑,他跟我解释:猪在森林里是半散养的,可以用围栏把猪围起来,而且可以给猪打上记号,猪不会跑掉的。他说起猪吃橡子的事,露出了美食家的表情:“那时的猪应该能做成特别好吃的火腿!”

然而,并不是任何人都能擅自把猪赶进森林吃橡子,让猪吃橡子是一项领主赋予的权利。在中世纪,人们从10月初到11月底让猪吃橡子,让猪长膘,之后就把猪杀掉、腌好,为冬天做准备。我跟朋友讲起这些,忽然意识到:正在森林里捡栗子的我们跟中世纪的人们一样,都是在享受来自大自然的馈赠。正如历史学者宝琳·盖纳2021年9月20日在法国国际广播电台中的《历史课》节目中所说的那样:“人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仅是种植者,还是采集者。”

我想起岩村和朗的绘本《14只老鼠的秋天进行曲》。那是去年秋天我在绘本图书馆借到的绘本之一。老鼠一家人在秋天的森林里采集果实,正好赶上了森林中的庆典。今年秋天,我买了咖啡,回家途中经过了开心学校出版社的书店,忽然想起了这本一年前看过的与秋天有关的绘本,于是进店买了一本。还是想自己有一本。结账时店员问我是否需要礼品包装,我说:“不用了,这是给我自己的。”她笑笑,我也是。我重读《14只老鼠的秋天进行曲》,这次比去年更加注意橡子和栗子。岩村和朗画的森林跟我去的森林好像啊。我去的森林里或许也有我没看到的小老鼠家族。

捡了不少栗子以后,我们在散步道边的木质长椅上休息,我从背包里掏出烤玉米,跟朋友一人一穗。她说:“烤玉米原来很好吃啊!我以前很少吃烤玉米,我之前总是吃嫩的玉米。”炭火烤的玉米配上薄盐,糯玉米的颗粒很有嚼劲,非常好吃。朋友又说:“在森林吃什么都会感觉好吃吧!”森林确实有这样的魔力。

内容选自

栾颖新/著

灯塔ALight丨湖南文艺出版社